这里的屈服，不是瞬时的，激烈挣扎后的屈服——而是长久滋生于生活每一个角落，每当周期又进行到同一节点，就又无形中造就了我可悲的屈服。这屈服的主体我不能够确定——事实上，我是未曾停歇的单摆一般的存在，于两个对立之物中，不断倾斜又不断离去。

　　

　　这是我生命中，至少是此刻，超越一切枝微末节的小的矛盾单元而兀然立起的，令人窒息的矛盾之塔，那第一座阴森压抑的巨大的建筑，是根基最深的那座——即在功利化的被动学习与非功利性质的，听凭兴趣和求知欲驱驰的自我通识教育中，我到底该选择谁？

　　

　　不要笑我。我看上去孤独内敛，实则暴戾乖张。我从来都是反叛者，无谓当时的事件是暗流涌动还是急湍甚箭，反叛都是那割裂一切妄图敷衍的恶质波流的巉岩。我近乎能够决绝地对待所有的选择，以一种无畏粉身碎骨的态度。只唯有这几座最沉重晦暗的塔，我不知该从哪一边进入它，占有它，毁灭它。我是敢于蔑视社会给我制定的人生线路的，也确信自己是有勇气毅然退学安然接受他人的冷眼与嘲讽的，因为在某些时刻，我甚至无谓消亡。也不要用价值和重压来碾砸我，我并不拒绝飞蛾扑火。

　　

　　看上去近乎幼稚吗？有时候表象下是一条弯弯曲曲的廊径，你必须穿过深深的庭院，绕过无数转角，才能窥见实质。这里便是，或者你可以直接掠过之而妄自曲解我。幼稚是我转而用世俗成人的眼光来看这似乎偏执而激进的感觉。你却不要以为这是可笑的。在我的第一个矛盾选择中，决定哪个，似乎于大多数人是显而易见的！我曾一度自暴自弃般地给自己灌输励志的文章电影，引诱自己积极入世，为名利争斗，喝药似地饮下诸多旋律和词句来振奋我那颗无望的灵魂，却只能麻痹一时。

　　

　　我糊弄不了自己，这是我必须得承认的。于是我便转而正视矛盾并与之谈判了。

　　

　　结果却是，我屈服了，却不知屈服于哪一方。这两者将我的生活撕裂成两半，各自划地为王。他们都是赢家，而我则是那鹬蚌相争中未曾得利，却反成为他们的俘虏的渔翁。

　　

　　于我，甚是荒诞。

　　

　　每个人都在嘲笑我的天真脑残不切实际。和同桌之间，“意义”、“荒谬”已然成为一触即引发一场大笑的词汇，是奇异的笑点所在。在家，妈妈不愿意听我讲任何有关我的“梦想”与“悟出”之类的东西，每次她都捂耳，烦躁地打断我：“我不要听你讲哲学……”她不懂，她将我讲的一切有些形而上的东西都归为“哲学”，这个让她厌烦，无措，却实际上是恐惧的名词。她知道尼采是疯了，仅此而已，所以在我阅读尼采的书籍时叫我不要太着魔。我不曾有听众。我是我自己生活的局外人，我自编自演，边演边观。我只是活给自己看的，或毋宁说我所在做的，是类似于创造自己的宗教，演一出自己的英雄悲剧，这些。这样的处境观念，正是因由我向第三方的屈服产生的。粗略阐释，便是我默许了自己的宿命，却始终心怀不甘与反叛，创造与革新的热情。

　　

　　事实上，我是调和了这尖锐的矛盾，因而这是我的屈服。入世方面，我每周在学校都高效率地学习，像一台永动机一般不知疲倦，甚或有着极大的热情与野心，追名逐利的欲求和自私自利的傲慢。盲目的乐观与严苛的悲观奇异混杂。我之所以能够真实地传达这种感觉是因为此时我正身处交界处——从应试学习的角斗场上暂时抽身而退，享受一天多的休憩。很快我就进入了阅读，看电影和写文字的状态，似乎全然忘却了在校那分秒必争的蹙紧的眉头。以往我总会在这两者斗争时崩溃，而现在我平静极了。这对立的两种状态谁也不错，地位同等，我将之命名为“学校”的状态和“家”的状态。处于休憩之时我并不后悔，但这却是与竞争体制激烈而尖锐地不相容的。然而，我休憩的时候并非在进行低俗之娱乐！我倾向于自我通识教育，意味着会花掉一整个下午看电影听演讲，或专注地阅读，抑或在凌晨充满热情与激动地写诗或文字，或听着古典音乐对着印象派画作冥想……仅有在做这些事时，我得到了最崇高的快乐感，这不同于在人际社会中争名夺利获胜时的快乐，那只是物欲和好胜欲得到满足的傲慢之心与虚荣。刻意置自己于透明无隙的，稳定而柔韧的孤独处境之中，是观照自身和真正进行人类的高级意识活动所必须的条件。

　　

　　自明了这样正确的准则，我才会坚定地在别人企图用他们市侩价值观作用于我时“固步自封”。我必须严格拒绝这浮躁而浅薄的合流将我冲蚀成裸露的羞耻，以这凌辱的方式迫使我屈服于他们。再者，为何许多最伟大的，名垂青史的前人，都是当时代的背叛者，遗弃者，郁郁不得志者？譬如我们的语文教育中，推崇的那些优美哀愁的诗词，为何总是由失败者书写？这是一种奇妙的讽刺，当代中国的语文教育要把我们培养为会用公式化语言来鉴赏文学却自身无有一点才能进行诸如此类的创作的人！重理轻文，并使理科学习技巧化形式化之现象更是要把我们变成纯熟的“技师”，这里先不就此多言。及时行乐的庸人不在乎身后，他们只要此刻的舒坦，便无谓其他，并想将所有人同化，将那少数固执的一类处以极刑尔后丢弃在人间荒野中自生自灭。这就是一切共产主义者的阴谋论。“大多数”，荣耀的大多数，看似公平公正的大多数，可怕可悲又可笑的，大多数。不由想起了《双城记》中描绘的那些疯狂的法国民众，和文艺作品中对文革十年的人性之骇人的叙写。

　　

　　人的一生，怎么样都是相同的结果。科学推翻宗教之后，地球上的大多数后人都开始变得不自知地绝望与疯狂，他们趋于相信，在一个物质世界中，一切规律都是可探知的，死后便是无意识无知觉，从来没有什么天堂，也从来没有什么救世主！那么还有什么是可怕的呢？于是道德沦丧与社会良知泯灭，这些世俗体系中的问题暴露出了巨大的精神饥荒的现象。我曾问班上一个同学他信仰什么，他毫不犹豫地回答我：“科学。”那一刹那我觉得何其之不可思议——难道科学不只是一种研究方法的概括，是人类对于世界各部分经验的量化与总结吗？这与信仰有何干系呢？信仰正是给人类那经验根本产生之原因和构成此者的幻象，它是对科学研究的那先天原理的构想。而现在的人们竟走到了此荒诞不经的地步！试问，如何能够对自己的高级意志的存在不感到惊疑，在生物学用现象观草草敷衍似地“揭示”了他们观测到的“神经活动”与我们奇妙的复杂精神的确信联系时不愤怒不已？多么可笑，如果否认存在一种自然的神秘力量，一种浩大到无垠的神奇编码，安排造就了一切生命与非生命的运转，即一切“被观测到的定律”之根本法则之制定，又谈何“理解了上帝架构世界的奥秘”？这么浅显的道理，为何竟蒙蔽了全时代？

　　

　　显然，这包含并超越了唯心和唯物的意识形态的范畴。这是我的真理，我的信仰。我也知道，我们得到那外层种种真理的确定之希望是微乎其微的，因我们是产物，是自然在极缓慢的过程中充满希望和绝望造就的产物。拟人来说，自然的真正目的是借由我们这些分享了它一部分物质和精神的“个体”来探求它自身。故我们必须承认认知有限。当然我也不能断定，但从比我们低等的体系中类推出的现象，最合理地隐述了这令人沮丧的事实：即一种广义上的全然“超越”状态的不可能性。顺便说来，这可以窥见科学的一个误区——它对于自己的前景充满盲目的自信乐观，许多人坚信科学终将穷尽一切的真理。这就意味着“超越”可以完成，也意味着一切都是可“确定”的。科学趋向于把一切都盖棺论定，然而规律总有其适用范围，譬如牛顿的经典力学。人们为什么在一个理论被证伪之前总不肯承认其边界（或许是出于一种谨慎的紧张与呼吸急促的希冀，但这不正确），妄以为得到了全部的珍奇？

　　

　　实际上，纯理论研究已经开始不断撞见死角，猜想层出，证明甚难。而与科学紧密联系的技术之迅速发展，则促进了符合人内心物欲所向的格局的不断完善和演绎。说到底，这个时代再精明的企业家，政客，一切世俗中老成的胜者，这些强权的拥有者，规则的制定者，都只不过想背叛自然本来早就我们的意图，但这是荒唐的。我们竟背叛了它创造我们的初衷，自己架构了人类社会，并认为人类社会才是至高无上的！我就是太追求极度的真，却被这个世俗化的体系不断影响，从小被灌输入世的意识，导致我现在无法彻底决绝地摆脱它，却又不断被出世的，我认为真正有意义的精神行为影响。像是悬在空中的纸片，忽上忽下却始终在漂浮。

　　

　　于是，我咬着牙颤抖着刻下了我的梦想：我要将唯物和唯心融合，将宗教、科学、艺术和文学凝聚成一体，创造一种崭新的世界观，我且叫它真理主义。由此，我要充分习得各个领域的精髓来帮助我构建我的此理论，我相信它会震惊人类世界。我不惧艰难嘲笑。应试体系不能倾囊相助，它的目的只是满足欲望，但同途殊归，体系化的规律总结与逻辑推理之学习于我大有裨益；宗教哲学总包含着极大的主观成分，不可有定准。所以必当汲两者之长，不屈服于任何之一，而选择第三者，真理。我将永远屈服于真理！它披覆着美的外衣，不可触及。而正因此它才于我具有恒久的诱惑力，它是无形的大象。

　　

　　我还要与人性和理性抗争。我仍不屈从于其中任意一者。我屈服于它们的融合。人们推崇的极端肉欲（享乐主义）和极端理性（禁欲主义）都是极其有失偏颇的。人是两者完美的融合，为何偏要分离之？再者，我要与诗意和刚性思辨抗争，我屈服于其交汇。这其实是前面“真理与美”的另一种表现。不应当分离两者，而应当视之为整体来崇拜与敬畏。

　　

　　凡此种种，不胜枚举，在极端之中我总屈服于融合而非其中任一极端。勉强借儒家一句不算太入世的话形容，便是“大道中庸”。但此处的中却不庸，这是一种具有极强之创造欲求和对真理渴望的折中屈服，是从科学的宏观与微观中选择的中观态度，回到本原。到此，我想，这是一次彻底的自明，一次自我指引和认识。不亟求别人懂得，我至少达到了自己的目的并无私地记下这些思维活动而非任其溜走，我相信，总有人能够有所共鸣。在表述上，我要摒弃许多伟大哲人意味不明因而往往遭致曲解的写作习惯，尽可能地，诉诸我的平白思绪。我只屈服于真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