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得了一种奇怪的病。
我害怕和别人一起待在狭小的空间里,比如坐电梯,乘地铁。我知道自己大致的情况,但我从没有和别人提起过。因为他们总会出于关心,让我去看医生。而医院常常会做一堆检查,核磁啦,尿检啦,血检啦,然后和你说,你得的病叫做恐怖症。
我知道这个世界上有这样的疾病,但我也知道自己只能算是个疑似患者。我查过资料,自己研究了一二,发现我比医学辞典里的幽闭恐怖症的症状还要奇怪得多,而且也没有人会相信我所作的描述,或者说根本不想相信我的话。所以我只能总是保持沉默,以至于在别人眼里留下一个古怪的印象。
第一次有这样的情况发生,是在上大学的时候,那年考完试放寒假,同学一起组织去旅行。这是班里的一些女生自发组织的旅行,那次她们出乎意料的邀请我参加。我在女生群里一直是一个喜欢独来独往的人,虽然和大家交往不是很密切,但也自认融洽,便同意了。出发之前,室友告诉我,她们只是因为人数不足不能团购,才勉强叫上了我,让我还是别去的好。但我想了想,觉得无妨,对方也是一片好意。
虽然去是去了,一路上总会还是有些在意。因为恰好九个人,我便独自坐在大巴的最后,她们则两两成对,互相聊天打发路上的时间。那时候我突然开始感到孤单,觉得是不是真的像室友说的,我只是一个凑数的人。这种担心变得很强烈,我只能选择看书来分散焦虑。到达目的地之后,我也被一个人留在了队伍后面,她们则是打打闹闹,十分开心。我心想,不能这样下去了,有可能只是我没有主动去沟通,于是我鼓起勇气走上前,准备加入她们的谈话。
就在我开口之后,她们一齐看着我,等待我接下去的话。我原本想好的话却怎么也想不起来了。倏然间进入了一个恍惚的境地,头变得很重,脑子不听使唤,她们的目光集中在我身上,周围安静得能听到大家的呼吸声。就在这一两秒内,有一些声音,甚至一些想法涌现出来。不,这不是我的想法,这是面前这八个人的想法,她们没有开口,但这些想法已经出现在我的脑中。那么清晰,那么真实,这明明就是她们脑中所想的内容。我是一个让人讨厌,不近人情,难以相处的人,她们就是这样想的。我惶恐地跌坐在了地上,眼前一黑,晕厥过去。
从那次回来之后,大家都觉得我更孤僻了。而我也发现自己真的染了这样的怪病,只要离别人足够近,我的大脑就能直接获得对方关于我的所有信息和看法。这听起来很荒唐,但我自己就验证过。书上说,这种情况可能是自己有幻觉,或者疑病,那么去看心理医生就行了。但情况比这复杂得多。我曾经喝醉酒,把别人家里的东西砸烂过,这件事我自己并不知道,后来再次见面时,我却能从对方脑中的信息里找到这一条,于是我向其他人确认,证实了我真的有醉酒一事。到此我也不得不相信自己拥有了这样的能力——能直接获取别人对我的看法,而且无一例外的,所有的信息都是负面的——这种病只向我传达负面的信息。有一段时间我甚至认为这是我大脑电磁波出了问题,或许因此才能接受别人的电波。但核磁共振的结果,很正常。
我不得不面对这种会让人崩溃的局面,我不能和人待在狭小的空间里,并不是因为害怕那些密闭的空间,而是害怕和别人离得太近。如果周围有许多人,那些负面的想法就会充满我的大脑,一条一条强迫似的浮现在眼前,诸如在地铁上时,别人认为拥挤的原因是我的行李占地方太多,或是我抢了别人的扶手引起了不满,抑或不小心踩到对方的脚而在别人心里被暗暗咒骂。事无大小都涌入我的脑中,所以我也变得无法独立思考,我被这些信息左右着,不知道哪个才是真正的我。
大学毕业之后,我变得更为孤单,只能独自看书渡过这些时光,这个秘密不能和别人讲。甚至是现在,我已经毕业两年了,好不容易为融入社会,进了一家保险公司。我极力表演着自己,谁也看不出我有这样奇怪的病,只是觉得这家伙怪怪的。我知道别人觉得我古怪,因为我能直接获得别人的想法。邻居说我每天骑车上班,锻炼身体又环保,我则是笑笑,因为他实际上觉得我很傻。买菜的时候避免和人讨价还价,因为小贩觉得我抠门。上司夸我工作认真,很勤快,因为他觉得我好欺负。
我生活在一个和别人不一样世界里,不,或许可以这样说,我生活在别人的世界里。
我有交往过几个男朋友,有时候是对方觉得我有些不对劲,但更多的时候,是我觉得对方不可靠,他心里的想法我都知道,作为男人,怎么能事事想着自己,把责任都往女朋友身上推呢?所以我还是一个人过日子吧,早上早起跑个步,下班上网看电视,周末去城里人烟稀少的地方放松心情,看大海或是爬山,也挺好的。除此之外,能让我坚持下去的,就只能是看书了。书中的故事和人物,是我的怪病所不能及的地方,我可以合理的,充分的想象这些角色的内心,体会他们的爱恨情仇。《巴黎圣母院》是我看了最多遍的小说,故事中的善恶美丑,比现实要真切得多。
适逢城里上演《巴黎圣母院》的音乐剧,周末无所事事的我抱着试一试的心情,独自买了门票。音乐剧是什么,对于平时连电影院也很少去的我来说,全无概念,但我终究还是去了。
纵然已经是熟悉的不能在熟悉的故事,配上吉他和鼓点,它仿佛又重获了新生。可怜的卡西莫多,外貌丑陋,但内心高尚。他勇敢善良忠诚,却只能与庙院钟声为伴。克罗德表面上道貌岸然,过着清苦禁欲的修行生活,而内心却渴求淫乐,对世俗的享受充满妒羡。一曲lune配合着眼前的一幕——月亮,在高空中放光芒,明亮的孤星在破晓时消失不见,卡西莫多悲伤地歌唱,痛苦地呼喊,这奇异的尘世,混合死神与天使的吟唱。月光,依旧静静地照在羽毛笔上——因为买了廉价票而坐在剧院一角的我,竟然不知不觉间已经满脸泪水。它迷糊了我的双眼,滴在内心的角角落落,我无法抑制住它的流淌,真的好久没有哭泣了。
音乐剧终于落幕了,而我端坐在剧院的角落,迟迟没有离开。
这世间有在阳光下运作的国家机器,也有在阴影里滋生的丑陋人性,我为卡西莫多感到悲伤,更为人们被谎言欺骗感到无奈。然而转念一想,不得不被迫揭开谎言,面对惨淡的真相的我,又何尝不是万分痛苦。真实和谎言,究竟该如何取舍,我实在是想不通。
我实在是累了。
因为不管怎样,我不可能完全避免和别人的接触。如果我真的是个烂人,如果我真的满身都是缺点,也无所谓了,因为比起这些听惯了的批评,逃避这些批评会显得更累。谎言和真实,还是只能选择一方。
我重新振作自己,去了图书馆,查询关于恐怖症的治疗方法,厚厚的《变态心理学》中这样写道:
心理学家罗杰斯曾用现象场来描述人们生活的经验世界,我们生活在自己的现象世界中,看到和理解的事物都是主观呈现的,代表我们自己的意愿。帮助患者解除痛苦,并不一定是要多么客观地纠正患者的想法,因为我们处在自己的现象场中,做不到绝对的客观。所以最好的方法,是让患者适应和认可他自己的世界。恐怖症则是患者对有些现象的理解被扭曲了,如用脱敏疗法,一步步将恐惧的事物呈现出来……
我的世界是一个什么样的世界,从那天开始,我思考起了这个问题。或许我的怪病广义上说也属于恐怖症,我所不能面对的东西,是别人没有说出口的,无数个他们眼中的我构成的现象场。或者我可以换个思路来想这个问题,如果我能提前知道别人对我的评价,某种程度上来说,会不会也是好事。因为我不必再用力的揣摩那些相识不相识,不知是敌是友的人,我不会因为误解别人而造成麻烦,事实上我掌握了主动权。在这无尽循环的相互斗争中,我找到了突破口,如果人生除去了人际关系带来的烦恼,那是谁都求之不得的事。
我用了一个星期的时间,觉得自己想通了这件事。第二天早上,我早早地起了床,在流理台上忙活着,给自己做了一份乳酪三明治,一杯黑咖啡,享受自给自足的时光。我在家门口遇见了邻居,他又夸我有朝气,爱锻炼身体,我回答他:您不会觉得我傻就好了。望着他有些扭曲的表情,我心里狂笑不止。
一路上的心情大好,早早到了公司。现在即使是面对电梯,我相信自己也能迈出步伐了。爬楼梯上20楼的过去实在是不堪回首。
电梯里终究还是挤满了人,我和他们的距离近得又能听到对方的呼吸了。我只能默念:我可以享受这样的时刻了,不要再去躲避,坚持自己的立场。
我一遍遍的重复这样的想法。
「你是这样想的么?」
我脑中突然出现了一个声音。
「看来你们都是这样想的。」
另一个声音出现。
「是嘛,既然大家都知道,那还是当做都不知道的好。」
我环顾四周,安静的电梯里没有任何人讲话。
「小姑娘,你是逃不出这现象场的。」
电梯里的人面面相觑,一个停顿之后,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这笑声穿透了我的心脏。
End...
作者的话: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总是扑朔迷离,暧昧不清。纵然能看清楚别人,也难以了解自己的内心。但是,也正是因为如此,这片朦胧地带也成为了艺术创作最为宝贵的财富。我们在现象场中哭泣和莞尔,分享各自的羁绊,这也是一种幸福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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