关于我的母亲,我从来都没有谈过,究其原因,我不想知道,因为在幽暗的岁月里,有一种变态的情绪在阻挠着我,在理性的背后,让我觉得难以言喻。 我这个人是很恋旧的,但是不知为什么,关于母亲的事却几乎都想不起来,也许是因为那些令人不快的回忆吧,我不知道,童年的影像里,一个女人不太高的身影若隐若现,在这之中,有哭泣,有喊叫,有喘不上起来的寂寞和我永远无法理解的选择。 很小的时候,家里还住平房,90年代的早晨,在我的印象里,总和现在完全不同,记忆力的那些东西,四合院,木头门,修补的乱七八糟的水泥地,三枪牌自行车,大花毛衣,干净的笑容,橘黄色的阳光和那些清晨里散在空气中的90年代的味道。那时候的母亲,大概也就三十出头的样子,给我印象深刻的是她一直从未停止过的身影,在我的印象里,那瘦瘦的身子从没有老老实实的坐在哪里,老老实实的休息一会,慵懒一会,她的身影总是在那里走动,直到那些记忆的终点,也从未停止过。 而后,我忘记了是哪一年的事情,天气很好,父亲拉着我的手朝医院走去,他一连严肃,什么也没有说,我还记得那个时候的那间小医院,古老的像过气的年画,小小的门,进去之后还有一个小小的花园,小小的喷泉,到处都漆着奶油色的漆,竖着红色的门,我记不清自己为什么要在那间医院小小的花园前,自顾自的玩一会,父亲好像在处理什么事吧,我不记得了,只知道后来我被人带进医院那漆着一半绿色油漆的走廊里,消毒水的味道让我感到紧张,奶油黄色的门,推开之后是一张床,我的母亲躺在上面,虚弱的连眼睛都睁不开,那天阳光从窗户里照射进来,不知怎么,居然让人觉得温暖,当时年龄还小,不受控制的大哭起来,哭了一通之后,才知道母亲出了车祸。 从那以后知道现在,我都很排斥去医院,去闻那种消毒水的味道。 让人感到意外的是,这一切来的并不悲伤,这么多年过去了,那一刻的景象依然格外清晰,我记得那阳光温温暖暖的照在病房里,照在母亲惨白的脸上,那一刻,我清楚的看见,那个在我生命力不挺晃动着的身影终于停了下来,她受伤了,累了,但总算停了下来。这让我感到欣慰,起码她暂时可以好好休息了。 对于一个生活在人口不到50万,只有一条主干道的中国西北小城里,对于一个大概还在上小学,喜欢变形金刚和滑滑梯的男孩子来说,车祸,该算是一件天大的事,而且随后又检查出来一大堆恶性的疾病。我甚至还清楚的记得自己,在某个寒冷的清晨,在某个独自一人上学的路上,我考虑着自己应该好好学习,考上清华北大,赚很多很多钱,给妈妈买来各种各样的药,把她的伤医好,把她的病医好。 当然,我并没有做到。 因为命运就像计划好了一样,一旦开始,就再也停不下来。 接下来的一段回忆,我曾无数次的提到,当然这无关于我的母亲,关于他们离婚这件事,尽管我是个浪漫主义者,但我却没有记得我和母亲有过类似电影情节般的离别,没有,记忆里关于这件事,是欢乐的,是愉快而让人瞠目结舌的,唯一有些意料不到的是,时间慢慢的往前走,每每想起,我却越来越觉得伤感。 那是一个同样阳光明媚的午后,我的父亲穿着一件鸡心领的毛衣,我背着书包拖沓的跟着他往学校走,去学校的路上,竖立着一座高高的水塔,漂亮的像一把绿色的大伞,也像花花绿绿的毒蘑菇,在那下面,阳光的照耀下,金子般的童年回忆里,我开口用我那童稚的声音问我的父亲: 你和妈妈离婚了? 嗯。 这又没啥,还不告诉我。 嗯,离了。 从头到尾,我像一位父亲,父亲像一个孩子,我不知道当时我为什么要说那样的话,但是从那以后我就明白了一个道理,生活不是电影,我不是你,你不是我,或许在文学作品里应该悲伤的时刻,在现实生活中就总是那么荒唐的让人想笑。 从那之后,关于我的母亲的回忆,陷入一种艰难地无法自拔的撕裂之中,时间被打乱了,空间被撕裂了,很多事情被颠倒了顺序,很多故事被模糊了细节,回忆起来很麻烦。 或者说,像一个华丽的借口,关于那些后来的日子,我不愿意再去回忆。 因为在那之后,命运才算是刚刚登台,并紧接着表演了一连串连命运本身也会感到刺激的事情。 让记忆倒回到我还能看的清晰的时候,在那些阳光明媚的早晨,在有爸爸妈妈生活的平房里,在早晨阳光里可以用肉眼看见的尘埃中,我看到母亲的身影,她那么漂亮,那么年轻,黑白变成彩色,哀伤变成幸福,我听见家里那台老式录音机的声音,我听见郑智化和邰正宵,像另一个世界的剪影一样,空气里全都是90年代的味道,那是我成长的年代,是我在哭泣之后依然愿意再去回忆的美好岁月。 十年好像一场梦,90年代的味道,母亲漂亮的脸蛋,永不停息的身影,在恍恍如梦的九十年代像一幕话剧,从开头的温暖到悲伤的结局。 关于我的母亲,我一直都不愿意多提,因为在字里行间刻意隐藏了客观和公正,我带着一种近乎变态的眼光打量着自己母亲,让她在90年代之后的那些岁月里,彻底的消失在我自私的世界里。 客观的说,我的母亲只是一个诚实,善良,勤劳的简单姑娘,她用她全部的能量去做她认为对和她喜欢的事情,她总是充满激情,充满力量,像个男孩子一样的要在一片凄风苦雨中争一个属于自己的天地,她尖锐,严肃,勇敢而活的有价值,她以一名女性的身躯,苦撑着一个地区的缉毒事业,我的母亲,是一个警察,这与我的父亲不同,这身份对她来说是一种象征,就连我也无法想象不是警察的母亲还是不是她自己,她把自己的生命刻进了这份职业里。 而除此之外,她就是一个普普通通的女人,一个脆弱敏感,容易哭泣的小姑娘。 每每想起这些,我就开始审视自己的思想,越是检讨,越发现其中的可怕,我看待母亲的眼光真的到了近乎变态的程度,我从未提过她获得的荣誉,从未夸耀过她的勇敢和激情,从未羡慕和赞同过她的人生。 而这种变态的情绪,只是源于深深的嫉妒。 如果要解释整个回忆的来龙去脉,你会发现这其实比侦探小说更有意思,总起来说,在我的记忆里,我删掉了那些不重要的的东西,去掉影像,抹掉声音,我让那个看起来还像个小姑娘一样的母亲活在我自私的回忆之中,在那90年代的十年里,我记得每一次的天气,时间,地点,我记得我们去沙湖,早晨天寒地冻,你给我穿了一件外套带我从车里下来,有一个姓李的同事,拿起一把手枪,对着天上南飞的孤雁,开了一枪。 你瞧,在那10年之中,你像我心中完美的母亲一样,因此,我自私的把你留在了过去的那十年里。 父亲和母亲离婚之后,我就开始选择性的删掉一些事情,有时候心脏疼的喘不过气,我就告诉自己,别记住这件事,别记住这件事,然而,就像一句电影台词一样: 你越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已经忘记,你就记得越清楚 而后来,这种无法忘记,变成了一种嫉妒,一种偏执的近乎变态的行为,可以说我人为地抹杀了90年代之后我和母亲的所有亲昵,只为自私的回到我向往的“那个你”那里,扑进你的怀里,听见郑智化或者邰正宵,看见阳光里的尘埃,闻到90年代的味道。 如今再想起来,我突然有些想笑,我知道自己真的很自私,但是脑海里母亲躺在病床上的那一幕又浮现出来,我多麽希望你可以停下来,休息一会,好好休息一会,尽管我知道这个世界没有什么能让你变得懒惰,没有什么能让你纤细的身影停止在这个世上的搏斗。 只是稍稍休息一下就好。妈妈,我多麽希望你能休息下来,成为我理想中的那个母亲,你曾经做到过,但之后又为了生活选择放弃,而处于一个儿子的自私情感,我一直觉得这么多年来,我很对不起你。 岁月一去不复返,回忆太多了,就总得忘记,只是那过去了的温暖,就像小时候的你一样,你穿着花毛衣,站在阳光里,照片上的你尽管已经开始泛黄,但还是那样让我觉得的漂亮。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