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婆。93岁。属鸡。 裹过小脚,当过童养媳;逃过难,躲过东洋人;失过子,丧过夫。 外婆是衢州江山人,宁波话夹杂江山口音。我们小时候一直都不太听得懂她讲话。 外婆家在江北,小时候觉得特别远,长大后其实就两三站公交车距离。但是现在,觉得无比遥远。逢年过节,清明七月半,我们都聚在那里。细长的弄堂走到底,左拐转进去第一间。黑黑的,潮潮的。左手边是屋子,右手边是厨房。走廊里放着小桌子,连接着水龙头。 屋子有里间外间。外间墙壁上正中,挂着外公的黑白照片。一直在那里。我们好几个表兄表姐,都只见过照片里的外公。做斋饭时,八仙桌上放好贡品,点上蜡烛点上香,我们就跪在门口的地方拜祖先。所谓祖先,就是外公。陆陆续续到,陆陆续续拜,小孩子较真,要排队,按照长幼次序来。谁要是到不了,同辈小朋友要代替他拜,一边拜一边说,这是替某某拜的,这是替某某拜的,大人们坐在床沿上,一边吹锡箔,一边拉拉家常回忆过往,一边教我们说话: 让外公保佑我们全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保佑外婆健健过,小孩子乖乖读书!外公保佑全家平平安安、健健康康,外婆健健过,小孩子考试顺利。保佑某某有个好工作,保佑某某找个好对象,保佑某某眼睛好起来,保佑某某生个大胖儿子…… 然后,姨妈们把贡品撤到厨房,八仙桌上架上一张很大的圆台面,然后大家都开始忙活。洗的切的煮的,里里外外,进进出出,好不热闹。这个时候,外婆就坐在廊里的凳子上,超里张望,超外张望。或者就干脆低着头坐着。小的们坐在墙门两边的小板凳上,玩各种游戏。同时守着门,等着人到齐。进来一个喊一声:某某某到——!某某某到——!同时负责各种买烟买酱油等跑腿活儿。接近开饭时,会有一个大人或者若干个大人跟我们说,去买两瓶饮料来。我们就等着大人给了钱,结伴成群去弄堂口的小店买,有时候会多买几根棒冰或者棒棒糖当跑腿。 晚饭一般都有两桌。外面的大间是大人们的座位,外婆就坐在正中,外公照片下面的位置。里面小间有个八仙桌。大桌盘子装不下的菜,都装在小碗里,放在里面的屋里。小罗罗们就在那里吃,谁也不想出去。基本上里面的菜吃得差不多了,派代表去外面的桌子上侦查一下,补充一小碗各种各样的回来。偶尔来几个大人没能落座的,进来维持秩序。很快,我们就吃好出去跑了。弄堂过条马路,是白沙公园,有假山有山洞。穿过白沙公园,就是江堤,有沙滩,有船,有波浪。我们最喜欢吃了饭去那边玩。扔石子或者扔石子或者扔石子。 等我们玩累了回去,天已经黑了。弄堂一直都没有装灯,只能借着人家的窗影一点点走过去。小时候还要相互吓唬。然后叽叽嘎嘎大哭大笑,回到屋里找各自的妈妈告状。 后来,某某成家立业,某某事业有成,某某喜得贵子……那个时候,外婆一个人无法自理,托关系找了几家敬老院。多人间太吵,两人间受欺负,最后安排在了西南的一家敬老院。三楼最西边,有阳台,独立的卫生间,有热水器,有空调,有专人照顾,宽敞明亮。大家都说好啊,老来享福啊。那时外婆80多岁。每次我们去看望她,她总说要回家去。回老房子去。回去!然后大人们说,怎么回去啊,不能回去啊。然后我们就回家了。外婆扶着栏杆,站在阳台挥着手,直到我们走远了看不见。 再后来,外婆家的老房子被征用,暂不拆除,但勒令搬迁。外婆也厌倦了敬老院一个人的“豪华套房”,开始两个月两个月轮着住在各个孩子家里面。从哆嗦着自己能走,到需要人背着上下楼。从欢声笑语到唉声叹气。从明明白白到意识模糊。很多年前的事情记得清清楚楚,而越近的事情越不明白。渐渐忘了谁是谁。但是偶尔还说着要回家,只是频率越来越少。 外婆有6个女儿,1个儿子。但是在生命的最后,却在敬老院一间不通风的小房间里,闭着眼睛,兀自呼吸。 我们都叫他外婆,大人们叫他姆妈,很少提及她的名字。 医院的床位卡上知道,她叫王根美。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