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母亲来电话,牙痛,我带她上医院。医生检查后,叫我过去看一下,母亲嘴里只残存着几颗半截发黄的牙根,有颗牙根正对着的牙龈溃疡了。"老人年纪大了,脑神经反应迟钝,咀嚼时牙齿容易磕碰正对着的牙龈,次数多了导致牙龈损伤溃疡。"医生向我解释。
"老了,母亲真的已经很老了!"此刻我才真正意识到,我的心里隐隐生出丝丝悲凉。我的印象中母亲曾有一口洁白整齐的好牙,一颗颗蚕豆都能嚼得粉碎啊!
我还能嚼得碎蚕豆,还未到知天命之年,但我感觉我随了母亲的脚步也开始慢慢变老,鬓角已霜白,背已微弓,精力大不如前。过度的劳累快掏空了我的躯体,整天打不起精神,满脸的倦容。我也真的快老了。岁月啊,你怎么溜得这么快呢,悄无声息的?
我还没反应过来呀,我还一直以为我年轻着呢。儿时总是盼望着快快长大,可是日子却像婴儿的脚步,歪歪斜斜跌跌撞撞迈不开。好不容易长大了,考取师范那一刻,我欣喜不已,"我再也不用做庄稼了,累死累活的!"人生的轨迹按部就班地正常行进着,工作,娶妻,生子。然而,怎奈命运的列车突然脱轨了,说翻就翻了。我毫无思想准备,----因超生被开除了。我们这里超生的人,在我前的也好,在我后的也罢,多上了天,只有我像摸彩票中了"头奖"一样。
不幸中的万幸,妻子依然对我不离不弃。贫贱夫妻,两手空空,相依为命,如断梗飘萍无所依附,拖着两个孩子四处租住,起早摸黑,苦做苦熬,终于在县城里挣下了两间平房。当初买这房可没少动心思,是买套间还是地皮房?是买有证的还是无证的?反复权衡后,为稳妥起见还是花10万买了有证的地皮房,幸福地想:等到我再有钱的那一天,就可以加盖了,就是住楼房了。那一刻,全家人幸福得要命,我们再也不用四处漂泊,寄人篱下了,我们有自己的温暖的家了!
然而,世事真的难以预料,不按我的美好愿望发展,幸福像潮水一样很快退去。有证的反而被政策套牢,无证的倒是大发了。与我在同一处买房的先后有S君和H君。S君父母在一小镇留给他一处店面,转手卖得20多万。H君,一初中教师,先期花4万多买了一处房,转手卖了10多万。此二君各花6万买了无证房做了我的邻居。某日,我们三人共同商议同拆同建。房拆了,政策也来了,S和H君可办证再建,而有证的我,房基在一条规划的路上,不得再建!我只得花冤枉钱把拆了的房子恢复原状。至于规划的路何日得建遥遥无期,会不会某日给改了也不得而知。眼见他俩起高楼,眼见他俩宴宾客,眼见他俩楼房升值成倍。而我和妻儿孑然怅惘空余恨,蜗居陋室难翻身。
建不了就建不了吧,好歹总有有个落脚的窝,我只得时常阿q自己了。人,既然生着,就得好好的活着。想想我的一生,我活得可真不容易,被开除后,开过蹬士(载客载货的汽油三轮摩托),做过大馍,石匠帮工,油漆帮工,再后来在一同学建议下,又做起了补习老师。
我是补习市场上的孔乙己。为什么这么说呢?搞补习的,要么是在职老师偷偷摸摸地搞,要么是在职老师的至亲公开地搞。而我既不在职又无至亲,纵使手握教师资格证,且有过8年的教学经验,根本不敌在学校有至亲的搞补习的隔壁的J君。
实力不敌关系,这也是中国的一大特色吧。根据可靠消息报道,经过我的严密逻辑推定,J君辅导小学一,二两个年级基本能胜任。J君的同胞兄弟是学校里的老师,向同事们打打招呼,照顾一下他可怜的无用的弟弟。毕竟同事一场,老师们这点面子肯定是要给的。这年头,能做广告代言的往往是一些红得发紫的明星。老师在所教的学生及其及其家长面前,那可也是红得发紫的大明星,他们不失时机,不遗余力地也过足了一把明星瘾,明里暗里在学生和家长面前为J君做起了广告:"J老师是全县最好的补习老师,J老师的班是全县最好的补习班。"老师的话是圣旨,是真言,绝不可能有假,学生如过江之鲫纷纷涌进J君的班。当然,J君还是很懂得事后如何去奖赏和犒劳一番那些卖力的明星们。于是,平日里冷冷清清的补习班,顷刻间宾客盈门,生意兴隆,个个脸上都笑开了花,好不热闹!因此,他索性请了几个刚出大学校门的所谓的大学生做他了的小伙计,自己做起了甩手大掌柜。不过大掌柜有时也会亲自站台的,一有家长来接孩子时,大掌柜就忙不迭地在鼻梁上架一副通光眼镜,把自己扮演成一教师模样,迈着鹅步,来到光临的家长的学生面前指指点点的,十分卖力地教导着什么"背呀""读呀""写呀"的。家长见了,心花怒放,"这老师好""这老师负责""对我家的孩子是真好""学校里的老师介绍的,好",领孩子走时,对J老师说千恩道万谢,"再见"之声不绝于耳。J老师就像小妹妹送情郎一样,送出大门,家长不见了踪影,扬起的手还在寒风中萧索,忘了收回去。当然,J君也有被补习学生烦得心情不畅的时候,因为补习的学生五颜六色,大多是难对付的主,情急之下就扔下补习班,北京上海的游玩去了,好不潇洒自由!
而我,门庭冷落车马稀。一开始,我像骆驼祥子一样坚信:凭真本事能吃饭,只要自己好好干,就必定成功!对那么些个学生又当老师又当妈的,尽心尽力,严格要求,细致入微,体贴周到,累得半死。几年下来,学生数就像井底的青蛙,无论怎么努力都蹦不出井口。我明白了,信念是盘根错节的社会关系网里的鱼,鱼再怎么硕大,再怎么健壮,再怎么扑腾都冲不破这张牢不可破的大网。唉,长此下去离关门大吉不远矣!稍有空隙时间,我只得重新抄起初中数学,英语,物理和化学四门主课没日没夜地硬啃恶补。
几年下来,初中补习班开张了,收入像梅雨季的河水上涨得很猛。偏偏这几年,妻子要去给儿子陪读,家里只有我一个孤单的身影不分日夜地忙碌着,没有周末,没有节假日。星期一--五的上午要买菜,烧饭,为学生提供午餐,还要在黑板上出题;中午11:30--14:00忙补习,学生上学去了要洗碗刷锅,打扫卫生,改作业;晚上就更忙,要从17点到22点,甚至更晚,眼睛在飞速地浏览作业,头随着眼睛不停地左右晃动,简直连喘口气的功夫都没有,晚饭是抢着吃完的,学生走了才感觉脖子酸软,整个人都虚脱了,伏在课桌上无力动弹;不要指望周末和节假日可以休息,就更累了,只有到了晚上才可四仰八叉地瘫倒在床上,半天都不能动弹一下。心想,我是人,如果是机器,早就报废了;如果是矿产资源,早就枯竭了。坚持了几年,自己的身体自己清楚,真的垮下来了,体重不足百斤,幸好骨头还没瘦掉,每餐饭不过一小碗,晚上睡三四个小时就睡不着,腰痛得厉害。
我真的快扛不住了。
上医院检查,医生说没病,可能是过度劳累所致,注意休息,否则会累出病,甚至过劳死。离开时,医生没忘记给我开了一堆药,说是调理调理。
世上累出病的还真不少,小我四岁的大舅子就是一位。惊闻他身患恶疾,是那种多少钱也治不了的。大舅子托父母洪福,在县城有两处店面房,仅每年的租金一家子都用不完,可他仍旧没日没夜地拼命工作,有时一天还打两份工。我劝过他多次不要熬夜,可他不听,说什么世上比他经济条件好的人多的是。
一个人如果连命都没了,拥有再多的财富又有什么意义呢?人只有在面对生死的那一刻,才什么都看得开,什么都放得下。
妻子劝过我好多回:"初中生就不要再带了,就带几个小学生,看你累得不成人样子,整个人都干掉了。两个孩子都考起来了,快大了,现在不是我们的世界,留条小命多喝几天稀粥吧。"
想想也是,溯前尘往事,上天总要生生地苦我心智,劳我筋骨。弹指间已是经年,一路走来,坎坎坷坷,辛辛苦苦,遭了多少冷眼多少无视,付出的比周围的君们多,收获的也不少,可日子一直过得山重水复,总不见柳暗花明时候。滚滚红尘里,我只不过是一匆匆过客,了无声,了无痕。"阎王注定一斗米,不怕睡到红日起;阎王注定一斗糠,不怕半夜喊冤枉。"这世界多你少你都一个样,别把自己意淫成个人物。倘若哪天阎王老儿心血来潮,差两个小鬼来把我的魂灵儿勾了去,岂不可惜?我到世间走一遭,还没轻闲舒心过几天呢!妻子的劝慰戳破了执迷的我:人生如寄不过百年,真的恍然如梦。
是啊,梦该醒醒了,人生不必太较真了!"命里有时终须有,命里无时莫强求。"多少年的风风雨雨后,不见彩虹,却落下一副弱不禁风的身子骨。我觉得自己这辈子就像祥子一样,"无论自己怎么要强,全算白饶。"省省心吧,小确幸就够了。接二连三有初中生要来补习,我都一一婉拒了,身体要紧,它也要修养生息。
可是,人劳累惯了,一旦清闲下来,便浑身的不自在,像个没装谷物的袋子瘫软在地。人是骆驼相,闲不得。也好,空闲了就充实点自己钟爱的文字吧,这活好,再老都干得动,想干就干,想不干就不干,随心随性,没有压力,不像给学生补习,有责任心的。可惜的是,儿女们现在还未成家立业,离含饴弄孙,颐养天年的年纪还有很长一段路程,还不能完全寄情于文字。我不知自己能不能坚韧到母亲那样的一把年纪?但愿能。
现在好多人怕老,我则相反,憧憬着自己快点儿老,因为年轻时是为父母,为妻儿,为家庭活着,老了可以为自己活啊!趁现在还能干得动,就为自己积蓄点钱,到了老了的那一天,尽量不要拖累儿女。毕竟,文字是有闲有钱的人才能玩得尽兴的高雅游戏。彼时我可完全皈依文字,文字的天堂里没有薄凉,没有孤独,没有势利,没有虚伪,没有睥睨;在文字里可以安暖,可以交流,可以倾诉,可以真诚,可以疗伤。养养文字,也把自己养在文字里,安然怡然,如闲云野鹤般,呵呵,想想都美。
前些日子,读了朱亚夫老先生一篇文章«致退休»,文中流露出淡淡的失落和伤感。我当即回复:退休了好哇,可以随心所欲地干自己想干的事。 |